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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 2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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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使之前的敘述讓你們覺得我對被變成吸血鬼這件事反應平淡,請相信那是有原因的。索提思同樣對此充滿好奇與質疑。死生大事,更何況是被咬斷脖子。

那一夜我並非不曾本能抵抗,但人類的力量如何敵得過一個不知活了多久的古老吸血鬼。被索提思變作同類之後,我屢屢嘗試與之角力,半真半假地試驗自己與他之間的差距,次次落敗。無論速度還是力量都無法匹敵,即便他的外表看上去只是一個不會超過十六歲的男孩。

曾經過往,我並非不曾關註和思考過死亡,但也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迎來自己生命的終結——畢竟,也很難說是終結。索提思的疑問來自於我何以平靜如斯。從今往後,長日將為永夜,所有人間關系都陌路也末路,你不再是世間生靈,將以並將永遠以奪取人類的生機為生……種種宣告,終於只換來我一句,“無聊。”

那令索提思也驚異地睜大了那雙麝香葡萄般幽紫漆黑的眼睛。

而我無法解釋自己的平靜。永行於黑夜,是嗎?斷絕與孤離,是嗎?殺戮人類,是嗎?暴力奪取,是嗎?

那你,索提思,你以為我過去的生涯又有什麽不同嗎?我生在武功、魔法、醫毒與名利的家族。我的出生就籠罩著死去的龍的陰影。從五歲起我就迷戀著飛行和風。我被美麗的龍女親吻過,被她同樣絕色的哥哥嚙咬過詛咒過。我的手上沾染著親族的血,掌心是堂兄,手背則是堂叔。我孤身一人趟過戰爭,沒被血與火的洪流帶走,殺死的人不計其數。我曾經為王權和宗教屠戮同樣戴著面甲的戰士,可以為正義斬殺山賊,也可以為攢下鑄一柄刀的金錢而成為殺手……這樣的一個我,索提思,你覺得我有必要為一種煞有介事的死亡而震驚嗎?

更何況,在那之前,你還派人替我用小銀銼刀精心修理了指甲。

索提思良久才喃喃罵了一句,以我的聽力還難以識別他在說些什麽,語調倒是毋庸置疑的喪氣,也摻雜三兩分詭譎欣喜。

我則嗤之以鼻,不然呢,索提思?你選中我,難道是為了欣賞一個凡人面對永生時的痛哭流涕、涕零崩潰嗎?

但平心而論,假使沒有遇見索提思,沒有經歷這樣魔幻的蛻變,身為人類的我,想要毫發無損地站在韋天裳面前,絕非易事。

但假設已經毫無必要了。

我面前的中年人終於有了表情。二十六年了,我記憶中的韋天裳永遠只有一張似人非人的臉,他沒有表情,只有眼神,而那眼神也只在投向韋留衣時才是活的。他像一個被某種盼望和信仰制作出來的優雅偶像,死神之偶,高挑,堅硬,因過於完美的鋒利而恐怖。現在他蹙起兩道細長深色的眉,眼角和眉梢跟隨著我手腕在空中劃過的痕跡微微有了動勢。

“哈。”

一點微弱的笑聲,無疑是笑聲,來自卓根提斯們層層站位的遮蔽之後,弱到如果身為人類,絕對無法在這個距離聽見。

韋天裳回過身去,卓根提斯們無聲讓開,這些年輕的怪物們圍攏著的是一架小巧肩輿,椅盤上鋪了厚重毛皮,又堆放著絲絨墊子與錦緞蓋被,活像一座錦繡叢疊的陷阱。起初根本看不出上面滿滿堆著什麽,直到那毛皮與織物深處動了一下,我看見兩點奇妙的光。

不夠亮,冰水裏的綠松石一樣淡藍而微渺的光。

那是人的眼睛,抑或龍的眼睛。

韋天裳伸出手,穩穩攥住了什麽,用力的姿勢小心而克制。我想我知道他在做什麽,扶持著誰。從他皺眉的那個瞬間,回頭的那種眼神,我就應該知道了——伴隨著低而劇烈的咳嗽聲,一件不知用什麽珍貴毛皮制成的風氅從肩頭滑下,針毛微閃著黧黑的光。肩輿上的人坐直身體,看著我,露出一個意味不詳的笑容:“……那條鏈子也該烤一烤了。”

這就是那個美人兒嗎?索提思在我腦子裏打了個響指,此時此刻我居然有些慶幸他識趣地沒有問出聲——“他看上去,可活不久了。”

像聽到了這一句似的,韋留衣又挑了挑嘴角,“元慶恒,是嗎?元家的小少爺……”

“塞薩爾·特隆西亞。”我回答,“好久不見。”

或者是從來未見。眼前這個衰弱垂危的生物,我很難把他和二十六年前的韋留衣聯系起來。他憔悴如帶霜的枯枝,在等一點落雪或一滴冰露,迎來一聲清脆折斷。韋天裳始終沒有放開他的手,自身側支撐著他整個人,韋留衣似乎不這樣就無法坐直。曾經他坐在我家的客廳裏,任熱那亞的璀璨陽光灑滿蒼白肌膚和幽暗眉眼,容光生動得多少黃金和珍珠都無法媲美……現在他晦暗,單薄,銹蝕,形銷骨立得像一枚在鎖眼深處折斷的鑰匙。

索提思繼續在我腦子裏大吵大鬧,“什麽美人兒!他也就比下葬一百年的骷髏多一口氣!”

我嘆了一口氣,重覆一遍,“好久不見。”

“嗯。”韋留衣輕輕應了應,也嘆了一口氣,又吸了一口氣,“你來幹什麽。”

我聳了聳肩,那顯然不是個問句。

“殺死我嗎……”韋留衣笑出了聲,“二十六年了,我都沒有想到自己還能活到這個年紀……哎,天裳。”他轉過臉,信任又驕傲地一挑下頦,“我今年多大了?”

韋天裳一秒鐘都沒猶豫,“我們約定過不討論這個問題。”

“我忘了。”韋留衣喃喃說,“我又忘了,好吧。”

一種忌諱,不在神明或妖鬼偷聽得到的地方談及年齡,免得引起他們的好奇、關註與妒忌。韋天裳竟然足夠迷信。

“好吧,小少爺。”韋留衣看著我,我突然意識到,那就是他,那雙眼睛熟悉到了讓我心痛的地步,一瞬間我簡直想把這兩枚綠松石般的瞳孔挖出來,再也不必被他這樣看著。

“你來殺我嗎?像當年,你家那些鮮卑人……在這裏殺死我父親一樣?”他微微笑,“不,不用那麽費力。只要你想,你隨時可以看著我死。”

你不知道,這幾十年來,我每天是如何生活,一個被刺穿的人,或者一條被鑿碎骨頭的龍,每天是如何生活。胸腔裏繚繞一團冰冷的火,我不知道它隨時隨地會灼燒到哪裏,又冰凍在哪裏。呼吸時痛,睡著時痛。活下去,要學會與痛楚伴生,和劇痛相依為命……

我看見韋天裳的肩在微微發抖,極微弱,但我看得見。那是因為他的手在抖。

“不過,沒關系。”韋留衣又笑了笑,“小少爺,我可以死,但我不能死在你手裏。”

我動了動嘴唇,花了很大力氣才想出一句話,“我不配,是嗎?”

“這跟你沒關系。”韋留衣露出了我見過的那種疲倦而冷淡的神色,這讓我在他憔悴臉孔上看見了一點過去的痕跡,“我很痛,那是真的。但我知道,如果我不痛了,韋天裳,他會更痛。我會努力不死在他前面,就像他叔父和我父親那樣。”

他當眾赤裸裸說出來,韋天裳臉上依舊沒有半點表情,但他不再發抖,另一只手緊緊握著我所熟悉的東西,長刀的陳舊刀鞘被摩挲得發亮,猶如貝母光澤,月光下時而刺眼地一閃。

“你知道嗎,小少爺,如果不是你家人作梗,這個家族本來應該屬於我哥哥。而我也不必變成這個樣子。我原本可以……原本可以。”

他看向韋天裳,這兩個共生般的怪物,一瞬間我想起元雪塵的描述,“他不像一頭龍……他們兩個總是在一起,在鎮子裏天真游逛……”

“我原本可以不必這樣,統治這個我根本不想統治的家族,用這條茍延殘喘的命,浪費他的人生。”

所以現在,我不會把它和他讓給任何人。

“我說完了。”韋留衣低低說,“那麽你呢,小少爺,你打算從哪裏開始?你變成如今這個模樣,還帶著這個怪物……”他擡起慘白指尖,準確地指向索提思,“你,夜游神一樣強大,鬼魂一樣縹緲的生物,做個決定吧,你是否真的要與維奧雷拉家族為敵。”

我瞇起眼睛,用腳趾頭都能猜到索提思會作何反應。果然他受驚似的飛快後退一步,因為動作太快,看上去簡直像在空氣中被拉長了四肢拖向某個方向,有幾個年輕的卓根提斯被駭得微微一震。

“不,當然不。”索提思流利得像說繞口令一樣,“這傻小子要來跟你們討個公道,我只是跟著來瞧熱鬧。你放心。”他補上一句,“我不會幫他的,雖然你已經不是個美人兒了——可你帶來的這些小夥子們,都很不錯嘛。”

“那很好。”韋留衣輕聲□□般回答,“那很好……你看中了哪個,他們都不介意親手切下你的腦袋。”

索提思大笑起來,良久才停住,遺憾地搖搖頭,“你真可愛。唉。”他看著我,重覆了一遍,“他真可愛。”

而且美麗。我在你腦海裏看見他二十六年前的樣子。索提思無聲對我說,殺死他,他不應該這樣活著。美麗的生命應該結束在最燦爛的時刻,否則就是在汙染和傷害這個世界。

我言簡意賅告訴他,“你閉嘴。”

韋留衣向後靠去,仿佛一個字也不想再說,連呼吸都懶得。韋天裳一眼都沒看我,徑自將風氅蓋到他胸口,然後轉過身來,擡起空出的手,做了個手勢。

卓根提斯們倏然逼近,而我停在原處,挨個打量過他們的臉,像他們觀察我一樣。

我還不會讀心,但我能猜到他們註視我的時候在想些什麽,大抵和人類看見他們時的反應並無區別。這樣蒼白,光滑,堅脆的肉身,鮮血滋養過的眼睛和頭發閃閃發光,即使英俊,異類感也過於強烈,瞳孔深到無法對視,嘴唇上的緊繃線條像人,卻有一種難以抹滅的無視與殘忍。

那些端正清秀的臉孔和我幼年見過的卓根提斯們一樣驕傲,一樣無所顧忌,但我要找的並不是他們。

我的刀尖終於擡起,隔著鯊魚皮長鞘指向那個人。他動了動,無聲地笑了,苔綠色的眼睛輕柔一眨,向前多邁了半步,越出人群。

我看著他,“韋新羅。”

“是我。”他的聲音依舊挑釁而愉快,“托你的福,我還沒死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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